朱虹 曹雯芹：南宋杰出使臣洪皓
洪皓(1088—1155年)，字光弼，饒州樂平(今江西樂平)人，南宋(1127-1279年)著名愛國重臣。如果沒有公元1126年的“靖康之難”，沒有大宋帝國的生存危機，也許，洪皓終其一生，就是一位“學(xué)而優(yōu)則仕”的地方能吏�？墒�，女真族建立的大金國(1115-1234年)數(shù)十萬鐵騎呼嘯而來，幾乎將宋朝碾壓。在民族將亡、國家將滅、黎民百姓將蒙難的巨大危機面前，洪皓挺身而出，帶著和平的使命，出使金國。都說“弱國無外交”，可洪皓“明知山有虎，偏向虎山行”。身處金國，步步驚心，他從來沒有忘記自己的重任。面對恐嚇，他不屈服。面對誘惑，他不動心。面對流放，他不膽怯。面對惡劣的生活條件，他欣然接受。當(dāng)江南春蠶吐絲、垂柳發(fā)芽十五次的時候，五十五歲的洪皓九死一生，終于帶著高宗皇帝所授的符節(jié)回到了宋國，他不辱使命，為國家的生存、民族的存續(xù)、黎民的生計做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，在歷史上獲得了“南宋蘇武”的美名。
甘灑熱血赴國難
洪皓祖上務(wù)農(nóng)，祖父經(jīng)商，家境殷實，伯父和父親都憑借讀書鯉魚躍龍門，考中了功名，并當(dāng)過官。洪皓天資過人，在文風(fēng)鼎盛，學(xué)子競爭激烈的北宋，他年僅27歲就考中了進士。
宋朝有“榜下捉婿”的婚姻文化，登第的士子往往會被富貴之家看中成為女婿。由于洪皓年紀輕輕就高中進士，又長得儀表堂堂、風(fēng)度翩翩，自然成了高官們心目中理想的女婿。看中他的一個是左丞相王黼，另一個是寧遠軍節(jié)度使朱勔，他們都權(quán)傾一時，無論洪皓做了誰的女婿，都可以說是在官場上有了靠山，前途不可限量。可是，年輕的學(xué)子洪皓聽聞這兩人都是奸臣蔡京的黨羽，拒絕了這樣的美事。對于初出茅廬的政壇小白來說，他表現(xiàn)出了對于權(quán)力難得的清醒和冷靜，不搞政治上的人身依附，更不想加入黨派的互相傾軋。當(dāng)然，他同時也錯失了平步青云的大好機會。于是，在長達十多年的時間里，他都只是擔(dān)任了地方的小官。
北宋宣和六年(1124年)，36歲的洪皓任秀州(浙江嘉興)司錄，這不過是一個基層的官職，可是洪皓依然兢兢業(yè)業(yè)，把工作干得風(fēng)生水起。有一年水災(zāi)，秀州百姓面臨饑荒，恰好此時準備運往朝廷的皇糧路過秀州，為了讓當(dāng)?shù)乩习傩漳苡幸豢谥嗪龋椒�(wěn)度過災(zāi)荒之年，他不惜冒犯郡守，違抗皇命，并說：“我愿以一條性命換取十萬人的生命”，將糧食強行截留下來，秀州百姓感激于他的壯舉，稱他為“洪佛子”。
洪皓此時所經(jīng)歷的北宋正是帝國經(jīng)濟最興旺，文化最繁榮的全盛時期。可是，從北宋到南宋，從極盛至極衰，卻只在頃刻之間。釀成這場大禍的正是歷史上赫赫有名的文藝皇帝宋徽宗，他一心想滅掉和北宋有世仇的遼國，于是在公元1120年與金國女真族達成海上之盟，聯(lián)合進攻遼國，誰知卻引狼入室。靖康元年(1126年)，金兵南下。靖康二年(1127年)，徽、欽二帝連同后妃、宗室、百官三千余人被擄至金國，東京城被洗劫一空。去搬救兵的欽宗之弟趙構(gòu)(1107-1187年)倉促即位，成為南宋(1127-1279年)的開國皇帝。
國家始終受到戰(zhàn)事之苦和來自金國的巨大威脅，年輕的君王日思夜想的就是如何平息戰(zhàn)事，為帝國留下生存空間。宋高宗非常希望能夠物色到前往金國和談的官員，洪皓雖然官職卑微，可他卻心系國家的興亡，他不斷向皇帝上書，分析時局，提出建議。南宋建炎三年(1129年)，由于洪皓的奏折“議論縱橫，熟于史傳，有專對之才”，宋高宗召見了洪皓，破格任命他為徽猷閣待制、假禮部尚書銜、大金通問使，希望他能肩負和平重任出使金國。
洪皓鄭重地從宋高宗手中接下了代表使臣身份的符節(jié)。他難道不知道，此時金國正值鼎盛，根本不把小小南宋看在眼里？他難道不知道，議和希望渺茫，一路上會碰到多少艱難險阻，甚至?xí)袣⑸碇�？這一切，他都知道，可是，他還是決定，為國為民，深入虎穴！
流離萬里十五年
這是一條艱辛的出使之路！洪皓一行十三人，就這樣從臨安(今杭州)出發(fā)了。
一到山西太原，連金國皇帝的影都沒有看到，洪皓就被金軍扣留了一年之久。好不容易見到了金軍的主帥粘罕，洪皓懇請金國歸還二帝，粘罕斷然拒絕，在粘罕眼里，宋國早就沒有了和金國討價還價的資格。同時，粘罕跋扈地對洪皓提出，去金國扶持的傀儡政權(quán)偽齊劉豫那里去做官。
洪皓冷笑道：我恨不得殺了劉豫，被扣留是死，不做偽齊的官員也是死，那就現(xiàn)在把我殺了吧。
粘罕大怒，你宋朝使臣不是想死得偉大嗎？我偏不讓你死，倒要看看，你的血有多熱？你的骨頭有多硬？去冷山好好呆一呆吧！
冷山，是今天黑龍江五常市境內(nèi)一些終年積雪不化的大山，離金國的都城上京(哈爾濱)有二百里之遙，是金熙宗左丞相完顏希尹的領(lǐng)地。
這哪里是使臣的待遇！這分明就是對于囚犯的處置！
洪皓毅然決然從山西出發(fā)！
經(jīng)過整整二個月，洪皓他們才抵達冷山。這里是北國之北、極寒之地，人煙稀少，荒涼蕭瑟，四月草發(fā)芽，八月雪連天，金國人仿佛原始部落般，穴居在此處。
完顏希尹知道洪皓才華出眾，希望為己所用。他知道洪皓一身傲骨，就想用艱苦的生活逼他低頭，可是完顏希尹錯了！
食物極度匱乏，洪皓就忍饑受餓。沒有布料做衣服，他就一年四季都穿著粗布衣裳。冬天沒有御寒的燃料，他就揀馬糞生火取暖。
兩年后，完顏希尹折服于他的才華，敬佩他的堅忍和勇氣。他漸漸待洪皓為上賓，請他教自己的八個兒子，并開始和他商量軍國大事。
洪皓終于得到了完顏希尹的信任，可以不再像囚犯一樣活著，雖然身在金營，可他沒有忘記自己所肩負的使命。
他四處打聽徽、欽二帝的下落。1135年，宋徽宗病逝于五國城(今哈爾濱市依蘭縣城西北部)，享年五十四歲，這已是洪皓困居冷山的第五年，得到消息后，洪皓情難自已，寫下情真意切的祭文，金朝的北宋舊臣們讀了個個淚流滿面。
他千方百計托人拿到了高宗生母韋太后的親筆書信，派人送給高宗。高宗皇帝知道母親還健在，大喜過望。
他還暗中搜集軍事情報，公元1140年，他得到情報說金人準備放棄燕山以南的地方，建議朝廷派軍而上，堅決北伐。
在與女真族朝夕相處中，洪皓發(fā)現(xiàn)，雖然女真族是一個戰(zhàn)斗民族，軍事上十分強大，可是在經(jīng)濟、文化、生活等各方面，十分原始落后，女真族的百姓也表現(xiàn)出對宋朝文化的向往。于是在教授完顏希尹子弟讀書的同時，他還主動教授女真族的普通孩子讀書。為了解決教材問題，他結(jié)合女真族人善用樺樹皮的豐富經(jīng)驗，在樺樹皮上默寫下《論語》《大學(xué)》《中庸》《孟子》全文作為課本，這就是有名的“樺葉四書”。
洪皓利用自己十多年深入塞北生活的經(jīng)歷，對金國的自然環(huán)境、歷史發(fā)展、經(jīng)濟社會、風(fēng)土人情、禮儀制度、政治制度等進行了全面的考察，寫下了《松漠紀聞》這一珍貴的歷史資料。
一年又一年過去，洪皓總是在秋天時節(jié)，立于冷山之巔，抬頭仰望南歸的大雁，大雁尚能一年一歸，而何時，才是他的歸期？
六十之年入瘴鄉(xiāng)
對于洪皓來說，他的個人命運，早與國運緊密連在了一起。
紹興十一年(1141年)，宋金簽訂《紹興和議》，南宋向金稱臣納貢，兩國東以淮河，西以大散關(guān)為界。
紹興十二年(1142年)，宋高宗的生母韋太后偕徽宗靈柩返回大宋。
紹興十三年(1143年)，金朝皇帝熙宗喜得皇子，大赦天下，洪皓被允許返宋。
洪皓生怕金人反悔，連夜啟程，馬不停蹄，終于在金國追兵到達淮河前，乘船南渡歸國。
整整十五年，從四十一歲到五十六歲，洪皓九死一生，他百感交集，寫下《白馬渡》：國步日多事，霜露任沾衣。留落十五年，至今方北歸�？澙@一萬里，人物太半非。昔時渡盟津，賓從爭扶持。
回到首都臨安當(dāng)天，宋高宗就接見了他，在向皇帝報告完政事之后，洪皓懇請皇帝讓他回家鄉(xiāng)侍養(yǎng)老母，高宗說：“愛卿出使金國，忠貫日月，志不忘君，雖蘇武不能過，豈能讓你舍我而去呢！”
第二天，韋太后又在慈寧殿接見他，本來按照慣例，洪皓應(yīng)該是在簾子后面與太后說話，而太后則說，她和洪皓早已是故人，故命人撤去簾子。
君臣之間的蜜月期實在太過短暫。朝廷之上，洪皓還是那直來直去的性格，發(fā)表了很多與朝廷不一致的政治主張、軍事謀略、外交原則，甚至對于將軍岳飛的慘死，他都發(fā)表了不合時宜的看法。這惹惱了大權(quán)在握、深得帝寵的宰相秦檜，秦檜敲打他：“尊公出使回朝，表現(xiàn)忠節(jié)，皇上眷念，條件很好。但求官好比讀書，太快一下便讀完了，沒有味道。應(yīng)該像黃鐘、大呂一樣才行�！彼嬲]洪皓，以后說話的調(diào)子不能太高，高了令人刺耳。應(yīng)該像編鐘中的黃鐘、大呂二鐘一樣，其音低沉，卻很洪亮，可以傳到很遠的地方。
在秦檜的上下運作之下，在被任命為徽猷閣直學(xué)士、提舉萬壽觀、兼權(quán)直學(xué)士院這個無足輕重的官職不到一個月后，洪皓就貶為饒州知州，徹底遠離政治權(quán)力中心。
不到一年，連饒州知州的官，洪皓也當(dāng)不成了，直接被罷官回家。
紹興十七年(1147年)，賦閑在鄱陽老家的洪皓再次被中傷，說他與新任知州王洋說了許多“欺世飛語”，犯了“動搖國是”的大罪。這一次，洪皓晚年平靜的退休生活也被打破，“責(zé)授”團練副使，貶往廣東英州。
在翻越江西與廣東的交界處大庾嶺時，洪皓遙想晚年的蘇東坡也曾因為官員陷害而被流放經(jīng)過此地，他更想到自己為國出使北塞十五年的經(jīng)歷，沒有想到，他不曾死于敵人的馬下，卻要喪命在同僚的手中。他感慨萬千，提筆寫下《過曹溪》一詩：六十之年入瘴鄉(xiāng)，靈臺未了熱非常；錫泉一飲根塵凈，重到清涼禮梵王。半世拘囚愧牧羊，生還四載卻投荒；危機未履已如此，欲效前賢問上蒼。
紹興二十五年(1155年)六月，宰相秦檜病入膏肓，漸漸放松對權(quán)力的把控，洪皓終于獲準內(nèi)遷江西袁州(今宜春)。
可是，洪皓再也回不去了！他已經(jīng)六十八歲，在出使金國的磨難中，他已經(jīng)耗盡了精血，在同僚的排擠中，他空度了本可有一番作為的年華。
紹興二十五年(1155年)十月二十一日，洪皓病逝于內(nèi)遷途中。
一位時代的脊梁、民族的英雄，就此走完了他悲壯、豪邁，令人唏噓的一生。然而，他的三個兒子洪適、洪遵、洪邁十分爭氣，先后同中博學(xué)鴻詞科，同時在朝為官，位列丞相級別，人稱“三洪”。
隨著歲月的流逝，洪皓消失在歷史帷幕的后面，并沒有多少當(dāng)代中國人知道他。
中華民族為何能夠生生不息？
是因為有像洪皓這樣的英雄，在民族危難之際，挺身而出，向死而生，他們始終堅持中華民族的文化自信，堅守不屈不撓的民族精神，是他們，支撐起了中華民族的脊梁。
黃宗羲說：大丈夫行事，論是非，不論利害；論順逆，不論成��；論萬世，不論一生。是的，洪皓至死不渝的使命精神將歷久彌新，清香悠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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